文／真佛記者 曉曉
很多年前，我偕同姐姐從巴西到加拿大旅遊。在溫哥華巧遇堂弟林貴。他熱情邀請我們去他座落於西溫的漂亮豪宅作客，並談及他的父親，也就是我三伯父的近況。三伯父很疼愛小時候的我們，他一生在台灣任公職，卻在退休那一天毫無預警地中風了。從此以後，他不能言語，四肢僵硬行動不便。在他往後18年的歲月中，他的家人承受了莫大的照顧壓力與辛苦，尤其是三伯母。
在晚餐中，林貴告訴我們，當他新買這棟大宅時，他就親自回台灣帶父親來分享喜悅。只是可以想見的，在十多個小時的航程中，對一位癱瘓的老人和照護者而言，會是多麼地辛苦。果然，林貴說，在飛機上，父親大概一個多小時就要上一次廁所，這時他就必須吃力地攙扶著身形高大的父親慢慢移步走。所以當抵達目的地時，飛機上的很多乘客都走到林貴的跟前，輕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也有一些人豎起大拇指稱讚他的孝行。堂弟說的這件事，一直深印在我腦海中，也很引起我的省思。
想不到，這種事情如今輪到我身上了。這幾年，我爸爸罹患了「阿茲海默症」，我和家人卻是過了很久才確診爸爸生病了。「阿茲海默症」又稱老人失智症，佔了失智症中六到七成的成因，是一種發病進程緩慢、隨著時間不斷惡化的持續性神經功能障礙。最常見的早期症狀，是難以記住最近發生的事情。隨著疾病的發展，症狀可能會包含：譫妄、易怒、具攻擊性、無法正常言語、容易迷路、情緒不穩定、喪失生存動力、喪失長期記憶、難以自理和行為異常等。當患者的狀況變差時，往往會因此脫離家庭和社會關係，並逐漸喪失身體機能，最終導致死亡。雖然疾病的進程因人而異，很難預測患者的預後，但一般而言，確定診斷後的平均餘命是三到九年。
此處，就不細述爸爸從開始出現症狀，到以後種種不可理喻的行為了，總之，家裡的每個人都深受著無窮的痛苦與壓力。直到一年前，爸爸的病況必須由專業醫療人士介入處理時，我們才不捨地將他送到了養老院。
三個月前，我們又將爸爸轉換到位於新北市新店區的護理之家，這間護理之家地方寬敞、環境清潔，而且陽光充足，感覺蠻溫馨的。而我就是在這個地方，認識了鐵漢柔情的陳老。
●
通常，我三、四天會去陪一次爸爸。每回去時，我總是看到陳老在他太太吳女士的病床前細心照料她，後來我聽印尼看護說，陳老的太太是植物人，但他幾乎每天都來陪伴太太，而且已經五年了，我非常地驚訝與感動，我心想這背後一定有不可思議的感人動機與可歌可泣的故事。
陳老今年73歲了，但他高大英挺以及結實健康的體魄，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他雖然外表看似嚴肅不苟言笑，但話匣子一開，他的幽默機智、博聞多學，以及對人生閱歷豐富的睿智，都讓人感受到，他其實是位內心調柔的真君子。
每天下午一點半，陳老都會準時出現在護理之家，他的家就在景美文山區，開車約十分鐘，算很方便的。陳老的陪伴是用心與認真的。他會先讓太太坐在輪椅上，然後幫她按摩上半身15到20分鐘，他伸出手說：「因為長期用力按摩，我的手指頭都受傷了，也不太能伸直。」原先這項工作是委請護理中心的復健師協助的。但有一次，善意的復健師在幫吳女士略為運動腿部筋骨時，吳女士的大腿骨卻突然應聲斷裂了。當時病人並不知道喊痛，復健師憑經驗立即發覺到，而陳老就在現場目睹發生。這件意外的代價就是，吳女士動了手術，並住院八天九夜。
按摩過後，陳老開始幫太太整裝，準備外出去散步了。所謂整裝？就是幫太太戴上帽子、穿好衣服，腳上墊上舒適的枕頭，檢查尿袋是否裝妥，然後膝蓋再鋪上一條毯子。陳老說：「我太太細皮嫩肉的，這樣可防蚊蟲干擾。」大概一個小時後，他們又回到了護理之家。接著，陳老會協助護理人員把太太扶上病床休息，並檢查所有的安排是否符合他的規格，如果略為差些，他會立即向看護們反應；如果有改善的空間，他也跟她們講。難怪陳老幽默地說：「我在這裡五年，外勞換了20幾個(依規定每三年一換)，但壞的看護很少碰到，因為我以身作則天天來，並用心督促著。」這時，陳老繼續守在太太身邊看報紙50分鐘，四點半時，他附在太太耳邊跟她說：「我累了，要睡覺了。」她大部分都會點點頭。陳老強調說：「可千萬不能說我要回家了，不然她潛意識裡會覺得，我拋棄她了。」
陳老的這些作為，真是令人動容又心酸，這豈止是毅力和恆心而已，相信跟我有同感的人也很多。
果然，陳老說，這幾年來，因為天天推著太太到外面散步一個小時，可以講，護理中心方圓一公里內的所有大街小巷，包含公園、屋簷下都走遍，很多沿途的住戶也都認識他們了。這些居民或許好奇地想著：「也怪，怎麼常常這個時候就看到，有一位英俊的男士推著一個女人走過，也不曉得是他的媽媽、還是太太？……」
陳老講，每天在路途中，對他比大拇指讚嘆的男男女女太多了，所碰到的感人事蹟也很多。例如有一位中年婦女跟他說：「我一生沒有碰過像你這樣的男人，我家裡一旦誰有事，大家都跑得不敢面對呢。」，還有一位住附近的65歲老先生跟他閒聊：「我老婆得帕金森氏症，她不願意到護理之家，雖然請有外勞照顧，她還是天天要黏著我、吵鬧我，讓我喘不過氣來。為了她，我變得又瘦又老。」「但今天看到你，年紀比我大，卻還有這個心推老婆散步，讓我更有信心可以忍耐太太了，要不然我真的快瘋掉了。還好，還好，我一定要跟你學習，我不再發牢騷了。」除了這些以外，陳老說，其他民眾零零總總的貼心關懷，實在太多太多了。有時天突然下雨，馬上有人遞傘過來；也有路人輕聲叮嚀：「你要小心，不要讓她……。」而若是碰到下雨天，不方便出門，偶而他們會乘電梯到護理之家樓下看雨，陳老會隨興地跟太太談著天，也會唱歌給她聽。他認真地說：「老婆喜歡聽我唱歌，國台語都可以，像《我家在那裏》、《天邊一顆星》等等，她聽了會感動，會引起潛在的回憶。」
●
說真的，我很好奇，是甚麼樣的成長背景和婚姻歷程，讓陳老對老婆能夠擁有如此堅貞的情誼，以及生死相隨、不離不棄的態度。
陳老是台北市人，四歲喪父，九個兄弟姊妹中他排行老七，全賴寡母辛苦持家，拉拔長大。他記得，讀小學時，在家吃飯都要排隊，也常常輪不到他這個小鬼。放學早回家沒人管，晚回來被罵一罵。當時他常想，怎麼我出生跟人家不一樣？家裡怎麼永遠這樣多人？於是他開始產生叛逆心。為了要引起大人的注意，他在外面當老大，跟人打架闖禍，一心只想快快長大，出社會賺錢，不再依靠任何人。但因為成天在外鬼混，書讀不好，連高中考上台北市商夜間部，都是勉強吊車尾的。
遇見吳女士，應該是陳老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吳女士與陳老同高校，她小他兩歲，出身台北大稻埕富豪之家。年輕時，陳老的女生緣超好，吳女士對他也是一見鍾情。只是兩家環境條件落差太大，受到吳母的強烈反對。無奈吳女士非君不嫁，甚至脫離母女關係也在所不惜。因為她認為，自己的戀人有責任心，凡事都比別人強，這種男人不多見。
談到當年的吳女士，陳老無限甜蜜地指出：「她長得非常清純可愛，學校的老師、同學都很喜歡她，都叫她『白雪公主』。她講話從不拐彎抹角讓人聽不高興，我很驚訝世界上怎麼有那麼單純的人。」也許正因為陳老複雜的家庭背景，讓他感受很深，心態也較成熟，所以當他碰到像吳女士這樣的可人兒，兩個極端不同的人，就立即互相強烈的吸引了。於是，他開始想要發憤圖強考大學了。服兵役時，假日他幫同袍代班，躲在部隊裡看書；退役後，自個兒帶著高中的書籍隱居廟寺苦讀。終於，他考上師大教育系夜間部，開始覺得人生有了光明面。
陳老26歲時，與吳女士很順利結為連理，也很快當了父母。不過現實生活還是很殘酷的，尤其馬上面對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令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當時陳老還在夜校唸書，吳女士一肩挑起家計，她上班賺錢，一直未曾中斷工作。好在後來，陳老也進入一家大企業業務部門，並獲得長官青睞，當上主管。他的工作常常要跑遍全台據點，剛好他自己也喜歡到處去嘗試、磨練自己。
陳老是一位孝順的兒子。小時候，他曾親眼目睹母親為了養大眾多子女所受的屈辱，因此經濟條件穩定後，他把母親接來一起同住奉養，有將近20年的時間。只是遺憾得很，母親與老婆之間的關係始終不融洽，他夾在中間感到萬分為難。
吳女士是富家女，從小到大無煩無惱，甚麼家事也不用做。陳老恰恰相反，他來自貧窮又複雜的家庭，所以他甚麼事都會做。結婚後，他負責買菜、煮飯、洗衣等等家庭瑣事，即連一女一兒相繼出生後，他也包辦大部分的照顧工作。陳老疼老婆，所以並不以為苦，但同住的母親就看不下去了，心裡非常不爽。還好陳老有智慧，他選擇多孝順母親一點。「每天晚上到了八點，我一定陪媽媽聊天，坐到她睡覺才離開，一直都是這樣。」陳老如是說。最終，他的母親以75歲高齡離世。
（未完待續）
previous po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