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 文／蓮花天屹

　　在外科病房，常常可以看到很多苟殘延喘，命懸一線的病人。而我注意到一位病人。他年逾六十，卻似耄耋之年的老人，身子異常的虛弱，面容憔悴，口齒不清。我翻了翻他的病歷，知道他有著幾個大家耳熟能詳的疾病。他有嚴重的糖尿病、心臟衰竭、高血壓、幾次的腦中風等等。而這次，他的右腿肌肉因為血管阻塞而壞死，整個被截肢，大腿殘端只剩下不到三十公分。
　　他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手術後的傷口發炎潰爛，每日必須進行死肌切除，痛苦萬分。暮年老人的哀嚎，讓我心痛不已。我的身心為之震驚悲傷，大慟特慟。他疼痛到說不出話來，這是生不如死，行屍走肉式的生存。為了防止他搔到痛處，護士把他的手用繃帶綁在床邊。我每日到病房去看他，他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同一個表情，同一雙淚眼。
　　在雙林善慧大士的《四相偈》中說到的《生、老、病、死》，一一體現在這位老人身上。
　　生：識托浮泡起，生從愛欲來。昔時曾長大，今日復嬰孩。星眼隨人轉，朱唇向乳開。為憐迷覺性，還卻受輪迴。
　　老：覽鏡容顏改，登階氣力衰。咄哉今已老，趨拜復還虧。身似臨崖樹，心如念水龜。尚猶耽有漏，不肯學無為。
　　病：忽染沉痾疾，因成臥病身。妻兒愁不語，朋友厭相親。楚痛抽千脈，呻吟徹四鄰。不知前路險，猶尚恣貪瞋。
　　死：精魄隨生路，遊魂入死關。只聞千萬去，不見一人還。寶馬空嘶立，庭花永絕攀，早求無上道，應免四方山。
　　老人之苦，是人間至苦，同時，他擁有人間至情。我每日到訪，必見其妻子，守候在他身旁，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妻子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卻掩蓋不了她雙眸中流露出的無限悲哀。
　　今天，我進入病房之際，她正在為他刮鬍子。一時好奇，我就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這一幕溫馨的畫面。我要努力的記憶著，記憶著兩個老伴的親膩知心舉動，還攙雜了兩個老人的深刻感情。陽光照射在老人的臉上，我仔細端倪，他的表情是扭曲而痛苦的，努力地壓抑著情緒，讓妻子完成剃鬍的動作。瞥見妻子悄灑的淚光，我的心隨之揪了一下。妻子小心翼翼地在鬍子上塗滿剃鬚膏，深怕塗得過多了，讓老人不舒服。雙目不敢凝視，沒有交集，妻子似乎逃避著老人的眼光，怕自己會受不住掉下淚來。
　　我發覺到，在同一個病房裡的其他病人和眷屬，都目不轉睛的看著這一切，大家都起了無比的憐憫之心。手裡拿著鋒利的剃鬍刀，一刀一刀地刮，照著紋理，照著鬍子長的方向準確地刮著。老人一點的呻吟或疼叫，就會引來妻子的不安，她馬上收手，生怕弄疼了他。就這樣，整個過程花了近二十分鐘。最後，妻子很溫柔地撫摸著老人已經清潔光滑的面孔，很緩慢的，在其面頰來回磨蹭。
　　我一點點的淚，從眼角滑落，在沒有人發覺之前，我馬上把它拭去。感人肺腑的情景，充滿著哀傷。如果你的伴侶，隨時可能離開，你當下作什麼想法？抱怎樣的心情？如果你的伴侶，嘗受著無比的疼痛，你當下如何與之承擔？如果你的伴侶，生不如死，你如何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是放手讓他好走？還是哭喪著臉，不捨的無盡挽留？我不懂得如何抉擇！
　　同樣的，眼前的妻子也不懂得如何抉擇。她只能默默的關懷著他，照顧著他，依順著他，直到那一刻的來臨。我看到的，不是驚天動地的悲傷，也不是波濤洶湧的苦情，而是一種平靜。不錯，很平靜、很平靜。感情如細水長流，潺潺流過，沒有很多的波動和起伏。沒有很多的起承轉合，沒有大勢起伏的情緒。
　　這是生命的智慧。這是接受了死亡的表現。接受了，就平靜了。接受了，就坦然面對了。不是不傷悲，不是冷血，不是無情。人必有一死，接受了事實，看透了生命，其實也沒什麼好執著。生也自然，死也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