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選擇

文／于冰
　　在今年的5月24日晚上，台灣導演侯孝賢，憑著他的新作《聶隱娘》，榮獲第68屆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雖然他的作品已七次入圍坎城影展，而他的才華也早已讓他揚名國際，但他這回終於奪得最佳導演的獎項，還是帶給國人太多的振奮和欣喜。
　　侯孝賢1947年生於廣東梅縣，父親是當地的教育局長，後來在廣州參加省運時遇到老同學，老同學要去台中當市長，誠邀父親去當他的主任秘書，父親就一口答應了。父親到台灣後覺得不錯，就把一家人全接了過去，那時侯孝賢才四個月大。父親原打算在台灣客居數年還是要回大陸的，萬萬沒料到，因為1949年時局的變化，竟然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侯孝賢的父親，並不習慣台灣當時的政治環境，所以做了幾年事，感覺上並不好，後來他又去做花蓮市長的主任秘書，感覺更不舒坦，接下來他回到他原本專長的本行，去台北教育部做督學，那時候家人都住在新竹，與父親分隔兩地。
　　中山大學畢業後，侯孝賢的父親曾去汕頭辦過報紙，辛苦熬夜的結果得了肺病。台灣北部的氣候過於潮溼，父親常發氣喘，無法長住，於是侯孝賢在新竹只念了半年的小學，又隨著家人搬到高雄鳳山。高雄天氣比較乾燥炎熱，但是父親的身子還是撐不住，常常要住進療養院，然後在侯孝賢12歲時去世。
　　因著心中苦悶、不快樂，調皮搗蛋的侯孝賢總想往外跑，一點也不想待在家裡，其實他是要逃避，不願去面對苦澀的現實。侯孝賢從不諱言，19歲之前，他曾是聲名狼籍的壞小孩，他信仰江湖義氣，熱衷於街頭廝混，成天打架、爭鬥、賭博、混成了鳳山城隍廟一帶的小「角頭」。侯孝賢多年的御用編劇朱天心就曾在書中很傳神地這樣形容過當年的他：「南台灣炎炎蒸騰的暑日蟬聲裡，他一雙木屐、一條布短褲在大街小巷跑來跑去，濃眉一鎖，自以為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也難怪所有熟悉侯孝賢的人都說，他要是不當導演，八成會變成是個幫派老大。
　　不過，他最終沒走上歪路也可能是深受父親的影響。其實，在他整個成長的過程中，他跟父親之間的互動並不多，彼此也沒講過太多話，他印象中的父親總是坐在那裡看書或寫字。他對父親的認識，還是因為聽同學的媽媽提起，同學的媽媽說，對他的父親非常敬佩，她說他父親人很好、有堅持、又兩袖清風，這讓他潛意識裡明白，長大後，他這輩子生命的選擇，絕不會往另一條方向走，絕不會變壞。
　　侯孝賢17歲時，母親病故，接著祖母也相繼去世。19歲大專聯考失利後他接到兵役通知單，他突然想到要有所改變，和過往的人生一刀兩斷，同時也開始思考將來要做什麼。服完兵役，他考入國立藝專，完成了自己有關電影的啟蒙教育。
　　藝專畢業後，學校推薦侯孝賢去《心有千千結》劇組擔任場記，從此師從李行導演，從導演助演、編劇、副導演、製片、導演的位置上，以片場學徒的方式，紮紮實實的，一點一點慢慢累積經驗。
　　成為大導演後，侯孝賢提到有兩件事讓他終生難忘。其一是，他少年時胡作非為，有一回著實讓母親傷心透頂，氣瘋了的母親拿起菜刀就往他身上丟去，但腿上見血後，又讓母親倉惶失措、淒然難安。另一件事是，他高中時好賭成癮，把家裡值錢衣物逐一當掉，甚至家中時而三餐不繼，但連些微的買菜錢都被他偷去輸光；重病出院的母親知道後，其哀傷絕望的眼神令侯孝賢痛悔不已。也是在他成為大導演後，姐姐才告訴他，當年母親在丈夫早逝、畢生回不了大陸的情形下，因受不了壓力，曾先後自殺過三次，母親脖子上那道長長的疤痕就是這樣留下的。從此那道疤痕就深深的烙印在他對母親的記憶中。
　　雖然早已淡出江湖，但一身豪氣始終伴隨著侯孝賢。當初楊德昌找不到投資人去拍《青梅竹馬》，侯孝賢知道後，馬上抵押了自己的房子相助。而最為電影界傳誦的是，因為《悲情城市》的意外賣座，他二話不說，立刻把自己的分紅拿出來，讓錄音師杜篤之和剪輯師廖慶松去買更好的設備、自立門戶。他的這個舉動造就了兩位大師，也從此提升了台灣電影業的水準。
　　他喜歡使用長鏡頭、空鏡頭與固定鏡位，讓人物直接在鏡頭中說故事，用距離保持視角的客觀，是他侯氏電影的一大特色。他是一個俯瞰人世的旁觀者，他喜歡自己絕對冷靜清醒的角度。
　　他一路走來，經歷不少困頓、艱辛與傷痛，但他把這些境遇都當作了人生的養分。他以個人的經驗作為切入點，他用電影的方式，將世間的冷暖無常平實的敘述了出來。雖然他本身的生命過程有著太多的無奈和蒼涼，但是他對人生還是充滿信念和希望。
　　他真誠坦蕩、熱情無私。因著對傳承有強烈的使命感，所以他創設了金馬電影學院，用全部都是實際操作的課程，去培養華人年輕導演；他也建立了創投平台，專替年輕導演尋找投資者以及新的市場。
　　拍電影不易，尤其是拍藝術片更是免不了曲高和寡，但侯孝賢堅守了三十餘年，也依然沒有向商業、世俗做出任何的妥協和讓步。
　　《聶隱娘》首演時，有人激賞、有人退場。侯孝賢承認，他拍的電影，一般人確實不太容易理解；但，其實就正如他的好友小野所說，他是尊重觀眾的解讀能力，他讓大家透過鏡頭，各自去體會人生的種種滋味。
　　19歲時內心的澈悟，讓侯孝賢毅然揮別了街頭熱血少年的過去；為了自己對生命的選擇，他在電影事業上作出全身的投入。而今他已成了全世界尊崇的電影大師，我們為他感到驕傲！